美丽中国 辽西走笔
对于远古,对于地球的侏罗纪时代,辽西的朝阳鸟化石国家地质公园博物馆呈现的景象与人类的想象大抵相同。依然是莽莽苍苍的森林,森林里湖泊纵横交错……有水,水里有龙,有鱼,有虾;天空有无数啁啾的飞鸟,地上有无数竞相开放的鲜花……朝阳古生物化石充分表明,这块土地曾有着繁华的过往。土地、江河、飞禽、走兽,有一切的动植物,而万物生长靠太阳……有太阳才能朝阳。
还原侏罗纪时代,当然是为了还原地球上那场无以名状的突然降临的灾难。灾难使不可计数的生命在瞬间定格。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使恐龙、狼鳍鱼、虾类、蜻蜓、各种飞鸟,等等,顷刻间幻化成眼前的化石。由此,博物馆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是蛮横的、猛烈的、粗犷的,是震撼的、惊心动魄的。
在博物馆里,我看到无数鱼和虾曾有的美丽游姿,也看到了远古的时光一只只悠闲的龙鸟……“寐龙”算是一个形象最为甜美的化石了。小小的头骨,长长的后肢,后肢还蜷缩于身下。它弯曲着脖子,前肢像鸟儿收起的翅膀一样折叠着。复原后的“寐龙”全身有浅蓝色的毛发,仿佛一只神态安详的大鸟在假寐……
我是愿意相信生命甜美和美好的。比如一朵花开放,在这里就无比美好。庞杂、华丽而精致的鸟化石博物馆里,我与这朵花有过两次近距离对视的经历。我知道一朵花与大量的古生物化石相比实在是太渺小,渺小得微不足道,但却是国际古生物界公认的迄今世界上最早的被子植物——这种化石,说是花,其实就是一枝类似花,形似蕨类叉状的枝条。但正因为这朵花,我满心都盛开着花。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在朝阳,“朝阳花开”是一件多么简单而顺理成章的事……辽宁古果、中华古果,朝阳人说这是世界上第一朵花盛开的地方,并赋予了它们美好的名字。但这依然是一个隐喻,依然没有逃脱“朝阳花开”的比拟。
有花就有鸟,这似乎是自然的生存法则。朝阳鸟化石还在证明,这里是世界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中华龙鸟、孔子鸟、中国鸟、朝阳会鸟、娇小辽西鸟,这些精美鸟化石,在这块土地原来是那么真实地生存着,现在还原、复古或者呈现,也依然是真实地存在着。我感觉每一只鸟都在眼前飞翔,凝视它们那张开的嘴,我似乎还听到了这来自远古,来自这地球上的最古老的语言。
凑巧,我们一行人这次正从离这不远的科尔沁沙漠边过来。那里有一个叫彰武的县,风沙曾像一条横空飞舞的孽龙肆虐着,它吞噬农田、牧场,埋没房屋、道路。因此他们把黄沙称为“黄龙”……在鸟化石博物馆里,我看到龙的化石,自然就想到了那一条“黄龙”,想到了人类为缚住“黄龙”付出的种种努力——为了紧紧缚住这条“黄龙”,彰武人进行了无数次的试验,他们创造并总结出“迎风栽锦鸡儿,落沙栽黄柳,丘顶种胡枝,丘腹差巴嘎,丘脚紫穗槐”的固沙系列灌木。最后,选择一种叫樟子松的松树,他们培育出了更适宜在这里生存的松树——彰武松。
1990年,彰武固沙所工程师张树杰在收购樟子松的种球时,发现一位农民卖的种子颗粒大于普通樟子松,于是询问种子的来源。那人告诉他,种子是从四合城林场的一棵松树上采下的。张树杰立即赶到了那个林场并找到了那棵松树,进行相关的松树繁育研究。然而,繁育出来的二代松树并不稳定,与母树也有很大区别。于是他们将攻关方向转向嫁接。自1992年开始,在一位名叫黎承湘的高级工程师亲自主持下,经过试验、失败、再试验等艰苦的探索,彰武人终于创造出一个抗病、抗旱、抗虫、抗风水平都远优于樟子松的新树种,然后,他们在固沙所繁育了300多亩,竟然都成活成林了。
彰武松这个新树种是由赤松和当地固有的油松杂交而成。赤松是科研人员从黑龙江地区引进的抗沙树种。如果没有他们为之牵线,这两个树种几乎没有可能相遇,即便有机会接触,杂交成功的几率也仅有万分之一。
我把思绪从科尔沁沙漠的边缘拉回到鸟化石博物馆,将眼光从那一条条龙的化石转移到松柏类化石的身上。据说,在这里发现并研究的松柏类化石达19属32种。当地人说,这里的松柏类化石,其数量在热河生物群植物化石中是最多的。比如,密叶松型枝化石、披针型林德勒枝化石……我不知道这些松柏类化石与樟子松,以及与后来培育的彰武松有什么关系,但这些松柏类化石至少可以说明,这里曾经处于季节性干旱或半干旱的气候,而松柏类树木一直是这块土地最为温暖和坚硬的植物之一。
英国演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曾说,“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其实是稳定者生存这个普遍法则的广义特殊情况。宇宙为稳定的物质所占据”。依他的说法,大地上的一切动植物都有“生存机器”。他说,动植物的“生存机器”存在两大分支,每一个小分支在某一特殊方面“如在海洋里、陆地上,天空中、地下、树上或其他生命体内,取得高人一等的谋生技能。这种分支不断形成的过程,最终带来了今日给人类如此深刻印象的丰富多彩的动植物”。
在盘锦,我诧异于红海滩的颜色了。在我的印象里,红海滩的红,应该是一种稠稠的鲜红,如红染坊染缸里的那种颜色。那种红浓酽酽的,即便没有汹涌,也会旋起一道或一圈圈漩涡,那种漩涡铺天盖地,从我的眼里一浪一浪转着伸向海边,像是流泻着一滩生命的汁液……当然,也会看到一株株细小的红,正是这无数细小的红,才成就了铺天盖地的红——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走近红海滩,我面前的红草似乎被什么遮蔽着,灰不溜秋的,既不热烈,也不澎湃,仿佛富户人家丢弃的一段蒙尘的旧绸缎,一段旧时光。
但旁边的绿却依然是纯正的。依然是那种鲜嫩的、苍翠的绿——我说的是芦苇,与红海滩一路相隔的芦苇荡。便是芦苇荡阻隔了红海滩的红。芦苇仍然是我见到的那种绿,无边无际、无垠无涯的绿,从红海滩相反的方向蔓延,向远方铺展而去,让人一看就有一种心灵的战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夏天,正是水草丰茂,芦苇葳蕤的时候,若仔细听,不仅能听到芦苇茁壮拔节的声音,还能听到悠扬的芦笛。相比于红海滩的碱蓬草,我对芦苇是熟悉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甚至看见它在《诗经》里被人朗诵的样子。看到秋天银白的芦花在风中漫天飞舞,摇曳出一种黄褐色,就变成了一种天荒地老般的苍黄。芦花似雪,一望无际的芦花开在盘锦的秋天,该是怎样的一种轻盈与飘逸?
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当地朋友告诉我,现在不是碱蓬草生长最好的季节。碱蓬草,这里又叫它翅碱蓬,是一年生的藜科植物。虽然它不是什么奇花异卉,但却也有“翡翠珊瑚”的美称。碱蓬草茎叶鲜嫩,成熟时植株火红,就像海滩上奔跑的一束束火焰。它喜欢生长在滨海湿地上,可以直接当盐用。在它还鲜嫩的时候,当地有人把它当野菜剜起,用水再三焯,再晒干收存,就能当成一道菜。而在秋天,碱蓬草结的籽,也有人把它抖落下来,像炒瓜子一样炒熟,或者磨成粉末……据说在“瓜菜代”的饥饿年代,这嫩芽、籽粒都成了当地人的救命食物,所以人们又叫它“盐荒菜”“荒碱菜”。这样的红色碱蓬草,虽然《诗经》里没有吟哦,却在宋代曾巩的《隆平集·西夏传》里有记载。
这一红一绿的颜色,就让我的心灵微微震撼了。但在盘锦,在红海滩,我感受到的远不止这两种颜色。这里,冷不丁就能找到几种颜色的集合。且不说蔚蓝色大海,那样的大海也有黄浪滔天的时候——就是眼前富饶的大地如此,植物如此,动物亦是如此。在这里,出没碱蓬草和芦苇荡的有狍子、獾子、山猫以及白鹭、灰鹤、鹰、大雁、百灵鸟等形形色色的动物。我首先看到的是丹顶鹤。丹顶鹤永远都是头顶一抹鲜红,通体白色的羽毛,却生长着黑色的颈和脚,谁一见到丹顶鹤,就知道那是红、白、黑三位一体的仙鹤,是人间仙鸟。因为有了碱蓬草,红海滩就成了丹顶鹤驻留栖息的地方。碱蓬草的嫩芽和种子,也就成了丹顶鹤的美味佳肴。当地人说,红海滩早就是丹顶鹤的神圣家园。在红海滩,我们与一群两三个月大的丹顶鹤邂逅,看它们那稚嫩的生命,听它们一声浅浅的鹤鸣,就让我们内心充满无限的祥和。
还有一种颜色和谐的鸟叫黑嘴鸥。黑嘴鸥虽然没有丹顶鹤头顶上的红,却有着人间最纯净的两种颜色——白与黑。它眼睛外围有着一大圈白,仿佛有人故意给它画了个白眼圈。但它的头是黑色的、眼睛是黑色的,甚至那喙也是黑褐色的。当地人形容黑嘴鸥“头戴黑礼帽,身穿燕尾服”,像个绅士,又像一位美丽的舞者。很久以前,黑嘴鸥就在盘锦的红海滩繁衍生息,沿海的渔民出海,它们成群结队地围着渔船盘旋着,在有雾的大海,还能把迷航的渔船带回港口。所以被渔民们尊为“神鸟”。
但盘锦人真正认识这些神鸟,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当时有一支中外鸟类专家组成的考察团,在这里盘桓100个日日夜夜,发觉这里1200多只的黑嘴鸥,其数量竟占全世界的70%。当盘锦人知道红海滩就是黑嘴鸥生命的产房,单一配偶的黑嘴鸥生生世世讲究的也是一夫一妻,并共同繁衍后代时,他们欢呼雀跃,仿佛找到了知音。从此,他们几乎是掀起了保护盘锦黑嘴鸥的运动。正是这种保护,使这里黑嘴鸥的数量现在达到了1万多只,栖息种群数量超2万只……他们说,黑嘴鸥白装盈身,但在它展开翅膀或者偶尔搞“小动作”时,那若隐若现露出的黑羽,宛若一位少女摆动着黑白相间的百褶裙在舞蹈。
黑石油、红海滩、绿芦荡、蓝海洋、青河蟹、金稻米、白色鸟……同行的小说家周建新告诉我,盘锦人正以盘锦这七种颜色,打造自己的七彩之城。我听了心里一愣,因为我觉得盘锦的颜色真的不好概括。仅我知道并且尝过的“盘锦大米”的那种白嫩,我就觉得它应是其中最为优秀的白色。色彩,在盘锦实在无以名状。红的碱蓬草,绿的芦苇,黑嘴鸥的黑与白,丹顶鹤的红黑白,植物以及许多生命的丰富,都造就了这片土地颜色的丰富。这里,不仅有着植物与植物相处的和谐,也有生命与生命相处的和谐,更有颜色与颜色相处的和谐……
到了红海滩,我发现红海滩、芦苇荡都如锦绣。颜色的锦绣、自然的锦绣、生命的锦绣……盘锦本就是一座锦绣之城。(徐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