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市面上许多主打着“不建议家长陪同”的研学团来说,王牧盈的这个不常见的决定,提供了一个调查这类研学团的视角。

  首先是住宿。在机构宣传中,住宿达到四星级水平,实际上,住的是连锁酒店,还位于南五环外的大兴区,距离多数景区都有几十公里。女儿跟团坐大巴,每天早晨吃饭、洗漱后,七点多就要出发,来回路上要花大约三个小时。

  饮食也让人担心。酒店早餐不新鲜,“肉眼可见苍蝇在飞”。有的孩子吃不习惯团餐口味,就容易饿肚子。以至于到了晚上,团里有几个她认识的孩子肚子就饿了。

  然后,研学团的安全问题,她也不是很放心。虽然有老师睡前查房,但王牧盈看到,孩子们房卡自由,大家楼上楼下串门。还有的孩子,晚上跑出酒店外出购物。“酒店里面人很杂,这个真不能细想了。”

  这个团里,每两个孩子睡一个房间。和王牧盈女儿同住的小女孩叫沫沫,今年刚读完一年级,家长就让她一个人来了,连电话手表都没有。沫沫算是团里自理能力很强的孩子,每天回到酒店,她都能自己洗当天的衣服。

  王牧盈也计算过花销。按照五天四晚计算,每天需支付约1000块钱,要比普通旅行团贵。溢价的主要原因就在于“研学”。王牧盈心中期望的是:“至少要比纯旅行团多一些讲解和课程。”

  同样的一天,故宫之旅,她和丈夫带着二宝,在网上请了一位导游,500块钱讲解了快四个小时,内容丰富,还有互动小游戏,连五岁的二宝都喜欢,她当下就觉得大女儿“没来听这个亏了”。

  这还不止,还有一天,安排去看升旗,需要凌晨两点出头起床。但是团里几个小男孩干脆不睡觉,熬夜看电视。结果他们一上大巴就睡着了,到站了怎么都喊不醒,后来也没看成升旗。

  各类清北研学营,是暴雷的高发区。今年,清华和北大从7月8日起,开放校园预约参观。王牧盈是因为当时参团早,团里明确说明不去清北。

  比如,广州的林芝,给孩子报名了清华北大研学营,千里迢迢到北京,结果连清华北大的校门都没进成。“缴费时白纸黑字写着进清北校园,结果说不让进。”

  也有一些研学团比较“灵活”,清华进不去,那就去清华科技园,对团员们称这是“清华新校区”。实际上,后者虽然名字带有清华,但并不属于校园区域。

  另一款“平替”,则是去清华艺术博物馆。博物馆虽然在校内,但单独留出了校外通道对外开放,只能进博物馆,不能进学校参观。

  北大研究生陈龄,前段时间去过清华艺术博物馆,他感觉自己几乎进了研学团大本营,一层大厅里,挤满了统一着装的小学生和中学生。

  陈龄发现,拍完大合照后,“研学”就基本结束了,没有老师讲解,孩子们开始自由活动。他必须小心注意周边环境,以免手中的相机被奔跑的孩子们撞倒。

  与此同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不出声,手里拿一块牌子走来走去,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安静”。“但没有人care。”陈龄说。

  一片混乱中,陈龄见到了那句让他“错愕”的标语:“在京一周,影响一生”。这行字印在白T恤正中间,被研学团的孩子们穿在身上,尤其显眼。“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在一个城市短短待几天就能影响一生,我觉得过于理想化了。”

  参加研学能不能改变一生并不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研学团的到来,改变了大学生们的正常生活。陈龄至今记得在西门拍毕业照的时候,他和同学们眼睛要尖、动作要快,才能拍到一张没有研学团当背景板的照片。

  厦门的裴芸,在西安博物馆外面,遇到了一群研学团的孩子。那是个阴天,刮着风,孩子们正在博物馆门口朗诵诗经,有研学老师专门负责拍摄。

  裴芸看到,老师很敬业,力图给每个孩子拍出最精神的照片。但进入馆内,孩子们除了挨个拍照打卡,全程不见人讲解。

  “现在的小学生研学已经研到我的工位了。”26岁的酥酥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视频策划,从六月底开始,小学生就开始出没在公司大楼。前几天周末加班,进入公司大厅,她一度感觉自己进入了游乐园。

  酥酥在网上描述了“工位研学”的具体过程:“先绕我们工位一周,参观当代互联网打工人惨状,然后又去到公司健身房,围观不认真上班的人摸鱼健身。”

  某种意义上,研学的意义被简单抽象成了提前见识未来的生活。她曾在公司大厅遇到一所县级中学的孩子们前来研学,她感觉到,真实的工作与孩子们中间,间隔最远的或许是认知上的差异,而这种渴望打破信息差的焦虑,正是研学团火热的重要原因。

  有中介潜入学校内网,发布“研学团伴游伴学”招聘,声称“营员旅游时跟团游即可,日均分享一次,每次25分钟左右”,日薪1000元,食宿全包。

  但学生们到机构才发现,所谓的“跟团游”,实际近似“跟团保姆”。研学团人手缺乏,几十个孩子的管理责任,经常落到了大学生身上。

  更过分的是,一些机构连饭都不提供。徐望予的朋友曾前往一家机构做伴游老师,住宿地方偏远,点外卖都不便,几个兼职学生上桌吃饭,旁边的老师直接说:“你们不要吃了,你们要给学生留一点。”

  上海的研一学生刘御风,也有相同经历。七月初,她曾作为某研学团兼职导师,带队了四五天,日薪150元。说是导师,其实主要是拍照、早上喊学生起床以及晚上收手机。

  那是一个从深圳前往上海研学的团,参团的大都是高中生。一个团四十多个学生,四个导师,一个领队,都是兼职。

  刘御风在上海呆了五年,首先让她疑惑的就是研学路线,“感觉设计路线的人从没来过上海”。住在浦东机场,三个相邻的景点在市区,每天去一个,每天都从郊区赶一遍路。早上七点半出发,近十点才能到目的地,大量时间泡在路上。

  所谓研学,除了外滩,五天四夜的行程表里,高校、博物馆占多数。在外研学时,导师们最重要的工作,永远是拍照打卡,甚至有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有特写”。

  而且,机构有专门的微信群,每天往里面发送学生们的照片。刘御风感觉很割裂:“家长还以为自己孩子行程满满很充实。”

  研学团看起来的确很充实,上午和下午各去一处景点,回到酒店通常是傍晚。在所有人都很疲惫的状态下,还要求大家再玩狼人杀或者剧本杀,好拍下活动照片,发到家长群中。

  漏洞也随时出现。要去迪士尼,孩子们五六点起床,快十点好不容易排到入口处,才发现十六岁以下不能单独入内;活动结束后,让大家自行去停车场找大巴,等到最后一个学生找到车,已经过去了约两个小时。

  还有一回,因为研学团太吵,被一所高校的校史馆工作人员请了出去,这才参观十多分钟。面对营员,领队扯了个理由:稍后该场馆有重要活动。

  这样的研学团,兼职的导师流动性也很大。刘御风发现,来兼职的人都以为能免费同游迪士尼,但来了才发现,去迪士尼,学生要加钱,导师也不能同行。

  如果说,暑假能把家长从培养孩子中解放几天,同时孩子还能学到东西,哪怕花点钱,家长们往往心甘情愿。研学之风,便从此时刮起。

  据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中国研学旅行发展报告》统计,2021年研学机构已突破三万家,潜在消费群体已超过2亿人。

  高明的营销话术,不是去描述现在的需要,而是建构一个新的理想。这就好比推销一款研学项目,不是去描述它有多科学,而是要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在京一周,改变一生”。

  比如某机构举办的第一届“家务夏令营”。点开招生界面,涌入醒目的几个大字,“唤醒家务多巴胺”。

  以至于,社交平台上有人调侃:“听说过个暑假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家庭条件。”人们还列举了四种过暑假的方式:“研学、旅游、补习、回老家。”

  重庆的小学生张豆豆,就读的是一所县城小学,但在班级的家委会里,攀比之风盛行,从穿的什么衣服,用的哪款数码产品,到家里开的什么车,家长们都会私下里品评一番。

  以至于,不仅家长之间会攀比,连小孩之间也会攀比。“没有小天才手表,算什么小学生?”豆豆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吓了姐姐阿金一大跳。

  这导致暑假研学现象也攀比严重,在暑假里,豆豆参加了一个“非遗传承”的亲子夏令营,去到贵州的大山里采摘茶叶。“家委会里的其他家长,都给孩子报夏令营了,那我们家也必须去。”姐姐阿金说。

  一整个上午,大人为了让小孩学会坚持,就鼓励他们多采摘茶叶。活动结束后,研学老师却突然提出,每个家庭采到的茶叶是有免费限额的,只有三两,“超出的部分需要额外购买”。

  “机构的做法很心机,活生生是在利用人的心理。”豆豆的姐姐阿金说。再加上,这次夏令营的价格本身就不菲,每个人4680元,家长陪同还要另加3000元。对于一个县城的家庭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

  而对于双职工家庭而言,家长们面临的育儿压力,也是研学火起来的重要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让孩子参加研学的动机源头,总能追溯到家长身上。

  暑假,对于家长而言,是一段比上学更费心的时间。比如,王牧盈身边的家长们,不少都给孩子报名了军事营、科学营。促使家长报班的,大多是内卷焦虑,以及育儿压力。

  王牧盈理解那些让孩子报班图清净的家长,“带小孩真的挺累的,尤其是暑假,天天在一起”。她和丈夫把攒着的年假,用在了这个暑假,而其他参团的孩子的家长,好多还不得不上班。